第185章 他是扶桑人
等林金蔓拿了照片从照相馆里走出来,只见邵霆玉靠在小汽车的车门上吸烟,见她出来,忙将烟蒂往地下一扔,用脚碾熄了。
她走过去,朝四周望了望,道:
“姨母她们呢,还有我嬷嬷们呢?”
邵霆玉道:
“你倒是还记得她们呢?我以为你要天黑了才能出来呢。”
林金蔓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忙道:
“我前两天落了功课,借了他的笔记,有几个不明白的地方,正好问问他。就——忘记时间了。”邵霆玉拉开车门,笑道:
“我不过是个车夫——不好干涉林小姐和同学聊天——”
林金蔓见他面上带笑,语气中却夹带了一点阴阳怪气,不由得瞪他一眼,也不理他。
邵霆玉将车子发动了,林金蔓道:
“你别这样说,他是很老实的一个人。”
邵霆玉“哼”地笑了一声,道:
“老实?你了解人家的底细吗?你就说他老实?“
林金蔓不由得辩解道:
“我没事查人家的底细做什么?“
邵霆玉道:
“你知不知道——他是——“
邵霆玉语气顿了一下,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林金蔓被引得起了好奇心,便追问道:
“他怎么了?”
邵霆玉道: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个田吉良,他的父亲,是扶桑人。”
林金蔓想起之前在学校听到的一些议论,只不过当时并未留意,此时便有些吃惊地问道:
“你是说——他是扶桑人?不会吧,我没听过他说扶桑话。那个照相馆,不是他舅舅开的么,他舅舅看着,也不像是扶桑人哪?”
听她一连串的发问,邵霆玉失笑道:
“你说的没错,他母亲这边倒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可他父亲,却是地道的扶桑人。”
林金蔓听了这话,心下明白了七八分,一下子沉默了,心时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带兵和扶桑人打仗,对扶桑人自有一种愤恨。我也知道,如今扶桑的军队在中华领土上做了不少恶事。不过,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生罢了,不管他的身世如何,他和那些扶桑军队里的人,是扯不到一起的。”
邵霆玉冷笑了一声,道:
“但愿如此,不过,你心里知道就行,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不要轻易相信他,也不要和他走和太近。”
林金蔓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一阵阵汽笛声又从远处传来,她不由得心神有些恍惚起来。
这边,沙江照相馆里,田吉良将手上摆弄的照相机收好,放回柜台的一个匣子里。
他走出柜台,走到楼梯口处,对着上边喊道:
“舅舅,我回去了!“
楼上道:“好,你先回吧,记得给你母亲把药带回去。“
他又应了一声,拿起柜台上的一个布包,对正在一楼忙活的一个学徒打了声招呼,便快步走出了照相馆。
他先从中药馆里按照医生之前开的老方子,给母亲抓了药,便往家里走。
他和母亲在那个小弄堂里,已有十来年了。
不是不能住好一些的公寓。
有舅舅的接济,还有哥哥的资助,他们确实可以住更好的房子,过更好的生活。
是的,他本不愿叫那个人哥哥,可是母亲说,不管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他都是他的哥哥,血脉相连的哥哥,就跟父亲一样,不管父亲是中国人,还是扶桑人,自己身上,终究是留着他的血脉。
母亲身体不好,长年累月地咳嗽,西医中医都看过了,就是没法儿根治。
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给予重望,他一路读到大学,总算没有辜负母亲。
可只有一件事情,他没有办法。
他读大学需要钱,母亲看病也需要钱,他现在还不能自食其力,如果要让他向哥哥伸手,那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上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费尽心力想起来的,只是一片模糊的画面。
他印象中的父亲很是和蔼,他对母亲说话总是温和而柔情,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的画面,每一副都是温馨而和乐的。
父亲是做生意的,需要各处跑,不能总是待在家里。
这是母亲告诉他的,他便不闹,乖乖地和母亲一起在家里等父亲回家来。父亲每次回家来,都给他带玩具,给母亲带衣服或者首饰。
后来他渐渐长大,他听见周围邻居的议论,还有同学们的议论,说他和母亲是汉奸,是扶桑人的走狗,他跑回家去问母亲,母亲只是哭。
他便对着父亲大发脾气,父亲一言不发,只抱着哭泣的母亲,不住地安慰她。
父亲甚至说,让母亲带着自己跟他回扶桑去,可是母亲不肯,舅舅也不同意。
那个时候,街上时不时就有学生游行的队伍,不是控诉扶桑军队在中华的侵略行径,就是抵制日货。
于是他每每见了父亲,便没有好脸色,甚至不再叫他父亲。
那几年,父亲迅速地苍老了。
他如果知道父亲那么快就会去世,他也许就不会那么声色俱厉,凶狠地对他。也许,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母亲的丈夫,是自己的父亲。
再后来,哥哥找了上来,给了他们一笔钱,说是父亲去世前交代的,让他们母子二人好好生活下去。
原来父亲家里还有一个原配的扶桑太太,自己的母亲,甚至连妾室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名份的外室。
他恨极了,可他最恨的,是自己无能为力,母亲要治病,他要上大学,他们母子二人要在这个乱世之中生存下去,他们需要钱,需要钱就要接受父亲的安排和哥哥的接济。
哥哥应该是非常敬重父亲的,因为说起父亲的遗嘱时,哥哥的语气总是凝重而充满敬意的。
他并不讨厌哥哥,他只是喜欢不起来。
哥哥叫田中吉秀,是沙城扶桑商会的会长。
田中吉秀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可田中吉秀却说自己其实长得更像父亲。
田中吉秀每个月来看他们一次,送来钱和生活用品。
田中吉秀总是说,等自己毕业了,可以进田中家族在江北的产业帮忙,棉纱厂、日用百货、船运,哪一样都可以。
田中家族产业庞大,可是人丁却不兴旺,父亲只有两个儿子,田中吉秀和他,他的本名叫田中吉良,可他在任何场合,只说自己叫田吉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掉自己身上扶桑人的特征。
田中吉秀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严肃得有些刻板。
在田中吉秀的眼里,自己俨然就是田中家族的继承人之一,与哥哥一样,身上有田中家族的责任,无法逃避的责任。
可是他现在过得很平静,他不想和扶桑人有联系,更不想和田中家族有关系。
可是他的骨子里流的就是扶桑人的血,这一点,怎么可能改变。
还有周围的人,就连平日里本来客客气气的同学,一知道他扶桑人的身世,便对他敬而远之。
这身世的枷锁于他而言,已经成了不能言说的耻辱,他想摆脱却被刻在骨子里的耻辱。
只有她,她每一次见了自己,都发出自然而温婉的笑意来。
那笑意,一丝丝地、暖暖地攒在他心尖上,说不出的舒适安逸。
他们连亲密的朋友都算不上,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不过这样就够了。
她就快要结婚了,她穿上纯白的礼服,真若下凡的仙子一般。
他把这美好的感觉藏在心里,仿佛说出来都是对他的亵渎,他如何忍心亵渎她的美丽。
他只要远远地看着她,便满足了。
他加快脚步往家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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