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向晡,苏荷方才醒转过来,正当神魂翻搅之际,一眼觑见打着盹儿的彭爻,心下大恚;后又四下望望,识出此间乃是西餐厅的地下室,转思转恼,愈想愈气,恨不得一把火烧空所有——叵耐手垂脚软,动弹不得。
这时,断眉顺步梯而下,慢慢地拖着瘸腿在两人之间踅来踅去——留心观察一会儿后,用颇为得意的声调说道:“都说彭家人聪明。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了。”他稍稍停顿了片刻,又说:“我实在是好奇,聪明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苏荷眉头微纵,一双含情眼透出骇人的深沉:“你去过幼儿园吗?”
这句话落到断眉耳朵里,惹得他登时感到一股寒气直透全身,声也不敢则,先且不论,但说彭爻蓦地从昏昏然状态中抽离出来——睡意全消,那双冷淡的眼睛因为惑突睁得大大的,上上下下打量着苏荷,仿佛连眨眼的空歇都没有了。
不逾时,在一片死寂中,彭爻把脸转向断眉——避开了苏荷的余光,迎上了另一种深邃。“为什么不即刻杀了我?是不敢吗?”
断眉交叉着双手,沉思默想了一阵子后,用低得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除了我们那位门主,没有人会蠢到跟钱过不去。”语毕,他漫不经心地补上一句:“财神爷,你回来得太晚了。你要是早回来几年,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不晚。”说到这里,彭爻的眼光跃过断眉,朝苏荷丢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正义都可以迟到,我为什么不可以?”
断眉的脸陡然间变成了可怕的样子,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眼睛里闪射着。“彭家人嘴里的正义,比狗屁股里屙出来的屎都臭。”
“你我都是行走于规则之外的人。要臭,大家一起臭。”
“放你m的屁。”断眉大叱一声,扑向彭爻,锁住他的喉咙,然后把他压在地上,往他上衣口袋里塞了半截刀片儿。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门开了,门口突然出现了玉陀螺。他站在那里,引颈扫视所有人。
断眉和彭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后,猛推好几下,高叫起来:“喜不喜欢爸爸的大抽象?”
“二哥,够野的;不玩儿女的,玩儿男的。”玉陀螺满脸堆笑道。“胯下留人,别玩儿死了。玩儿死了,门主找你麻烦。”说罢,虚掩上门,走开了。
他刚一离开,断眉就立起身来,冷漠无情地啐了一口唾沫。也不再说,竟自去了。
一切归于寂静——空气窒闷得可怕。
苏荷攒眉蹙额,斜睨了彭爻一眼。两人阴沉沉地,仿佛眼里生了根一般对视着。
半刻钟以后,苏荷先开了腔。“梅花糖是你在卖吗?”她字清音明,用一种冷傲而不屑一顾的神态问道。
彭爻没有回答。但,从他的目光中,苏荷明白了一切。
“赚钱的路子有千万条,为什么非要走爸爸的老路?”她气得脸色煞白,“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风险有多大。一旦失势,全家都要受你连累。”
“你现在……是在教育我吗?当年,你逼得付艺在普陀山上自缢,走的难道不是爸爸的老路吗?”彭爻轻声轻气地说。“还是在你的认知里,杀人放火比买卖交易更高贵?”说罢,他讥讽地微微一笑。
傅译……付艺……是了,她叫付艺。往昔之事,如旋风般旋来转去,接着一一掠过脑海。苏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儿怦怦狂跳。
“规则之外的路,你走得,我也走得。”默然凝想了一会儿后,彭爻笑盈盈地继续说道,“姐姐,我感受不到任何浪漫情节,你应该也是一样的吧!我们是彼此无可替代的存在。我们才是最亲密、最相契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苏荷急促而冷峻地放低声音问道。
“在苏珩和我之间,你只能选一个。”
彭爻的话,将苏荷潜意识里一闪而过的怀疑,再一次惊动起来。一阵阵刺痛疼在心口;一阵阵痉挛现在脸上——苏荷感到心潮激荡,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尽情摆布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彭爻近乎嘲笑地询问道,“你该不会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你是怎么栽进来的吧?”
听了这句话,那份怀疑彻底确定下来了。苏荷沉默了十来秒钟,显然方寸已乱。
“不——不——不可能。”她反反复复地说。
彭爻看着苏荷,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俄顷,他用混合着不悦和轻蔑的语气说:“苏珩是什么时候从钱眼儿里钻出来的,怎么没人通知我呢?”
“我丢失了记忆,也没见你找我通气。”
“怨不着我,这都是苏珩的主意。我也被他唬住了。我以为他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他濯清涟而成精了。”接着,彭爻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别再留恋了。苏珩要是个假正经,你俩的事儿兴许还有斡旋的余地,可他偏偏是个真正经。他不好色、不贪财,他爱的是望江,我们永远不可能争取到他。”
看得出来,苏荷搞不清他在说什么。她试着回想——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你不记得了吗?你不许他交女朋友,不许他跟女人说话。”彭爻嘴角渗出一丝病态的微笑,“跟他交往稍密的,无论男女,都没有好下场……”
听到这里,苏荷几乎已经调动不起自己的思绪了。她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何故,半个字也支吾不出来。
彭爻抓住时机,轻声地,一字一顿、字字分明地问道:“你半分余地都不肯留。那么……他对你的好,究竟是在监管你,还是在报复你呢?”
苏荷听着,看着,空想着,而后突然爆发出神经质的、连续不间断的大笑。切齿腐心的怨恨,分明在她眼里闪烁着。
“这么多年不见,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白痴。”笑声戛然而止,她阴沉着脸说道,“你想撺唆我杀了他,然后再弄死我,对吗?”
这一情况出乎彭爻的意料——他以为苏荷记起来了,没想到她照旧全然不记得。沉默持续了一分多钟。
“你不记得苏珩……那……那个人呢?也不记得了吗?人家为了你,可是舍了半条命呢!”
“谁?”苏荷如堕五里雾中。
“你差一点就嫁给他了,竟然也能说忘就忘吗?”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地下室的门又开了。玉陀螺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在距离苏荷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想不想看看哥哥的大抽象?”他面对着苏荷,一边说,一边解裤腰带。
说时迟,那时快,苏荷霍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一刀割破玉陀螺的喉管;玉陀螺重重地砸在地上,呜呼哀哉。
鲜血喷溅到脸上,苏荷感到无比畅快。她的目光与彭爻相碰——两人眼中灼灼烈火——像是要把一切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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