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始追查到底谁在男厕所贴了标语,并且很快,这件事上升为一起政治事件,因为“郭学耕和覃芸是一对狗男女”一行大字写在了有重要政治内容的报纸上,乃是一种反动行为。水泥厂保卫科邱科长带人进驻学校,与校长一干人等成立了一个八人调查小组。
学校停课一天,当场收集笔迹。虽是在男厕所发现了罪证,女生亦不能脱掉干系。全校一千多学生,除郭覃两家子弟,无一可以排除在嫌疑之外。教职员工先集体开会,发给每人一张纸,抬头写上各自姓名,令分别用左手和右手写出“郭学耕和覃芸”几字交上。然后轮到各班学生,一样的规矩和要求,只是“郭学耕和覃芸”几字已预先上了黑板,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我的班里,讲台上站着班主任夏老师和一个保卫科的年轻人,两人都神情严肃,盯着底下一张张惊恐的稚嫩面孔。夏老师详细交待必须按自己平时书写习惯写出,一气写成,不许涂改,若查出跟自己往常笔迹不符,定是要深究的,那便自己给自己找了麻烦。大家大气不敢出,个个小心翼翼写着,生怕写出来的不是自己平常的笔迹。事实是,不少人果然写走了样,想要擦去重写,却又不敢,提心吊胆交了上去。那大龙是个不知好歹的,仗着自己是学校教导处主任的儿子,左顾右盼,嬉皮笑脸地问这问那,被保卫科的人拍案大声喝住,说再不老实,便留下来单独谈话,大龙一时被吓得头都不敢抬起。这是我小时候在校园里见识的最恐怖的场面,那“覃”字的书写尤其发音,我上了大学后还见许多人弄混,而从苏溪水泥厂子弟校出来的学生,无论后来做了什么,想是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少见的姓氏了。
厂矿总部和沛城公安局都来了人,将收集的笔迹跟罪证一一仔细比对,初选出十六个可疑对象,秘而不宣。其中学生十三名,老师三名。想不到的是,我的四哥竟成了十三名被怀疑学生中的一个,说他有两个字跟贴在厕所墙的报纸上的两个字非常相像。课上他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又是一张纸放在了他面前,这回是让他把“郭学耕和覃芸是一对狗男女”几字全部写出。四哥一时吓坏了,哆哆嗦嗦写完,刚要起身,另一张纸又递了过来,要他再写一遍。写完,陆校长把两张纸仔细看了几遍,没说什么。四哥叫喊冤枉,说要不是学校这次追查笔迹,他都不认识那“覃”字,分明怀疑错了人。旁边保卫科的邱科长发话,要四哥回家不能跟任何人讲起叫他来校长办公室的事,要是说了,麻烦就大了。还说笔迹像的人很多,一个班至少七八个人,都得再来这里一趟,这才放四哥离开。
四哥上课中途被班主任叫出去,回到教室便开始魂不守舍,下课后五哥问他被叫走做了什么,四哥不答,回到家里依旧默默不语,直到晚上躺在床上,见兄弟们纷纷睡去,终于忍耐不住,悄悄叫醒大哥,把他拽到门外,跟大哥说了。大哥听了,冷笑道,“你没写,你怕什么!我倒要看看他们敢把你怎样!不让你说,你就别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行了,去睡觉!”有了大哥壮胆,四哥顿时轻松许多。
几天工夫,苏溪镇谣言四起,谁谁家的孩子被怀疑了,谁谁家的孩子先开始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后来又不算了,谁谁家父母带着孩子跑到水泥厂厂长办公室大闹,说不能就这样冤枉了好人。四哥被怀疑的事情,全家人也就很快都知道了。人人晓得关郭两家有仇,于是有些人觉得若是怀疑关家的人干了那事,倒也不是平白无故。那学校的男厕所,光顾的人竟立时少了许多,生怕里面再贴出什么东西会牵连到自己,进去的人都忍不住小心翼翼看看四周,有人愣是一时尿不出来。疯传学校的厕所时时都有人监视。
父亲害怕了,他不敢保证自己老闯祸的孩子们没干那事。平素他从未打过我们兄弟,这次却打了四哥,想要逼四哥说出实话。四哥奋力争辩,说每天都跟老五在一起的,连上厕所也是一块,“老五的话不信,我干脆喝毒药死了算了,那样你就信了!”这样折腾了一次,又向大哥细问了一番,父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让几个兄弟牢记,这辈子无论如何不能沾上“反动”二字。
事情追查了一月之久,终没查出结果,就不了了之了。中间曾沸沸扬扬一致怀疑到一个人身上,是学校教高中政治课的女老师王敏,她丈夫是水泥厂医院的外科大夫贾宇春。说那贾医生早就惦记上了医院副院长的位置,被覃大夫抢了去,因此怀恨,便跟妻子密谋做出了那卑鄙下作之事。还说有人看见王敏在发现男厕所贴了报纸的头天晚上去过学校。正当人们盼着真相大白于天下时,很快又传出新闻,说贾医生突然消失了两天,回来后找了趟水泥厂厂长,事情便急转直下,先前对他当教师的妻子的怀疑完全成了造谣诬蔑。唏嘘间,各种议论慢慢平息了。一个月后,贾医生一家突然离开苏溪,不知何往。后来听说,郭家父亲郭副厂长拿着十六份笔迹细看时,最先排除了关家老四的嫌疑,说关家兄弟凶狠不假,倒没这个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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