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扶光自然并不知杀猪的在她睡着时给墙外传了什么离谱的好话。
她此刻正神清气爽。
来到阳光下就能接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膜拜目光, 她抬起手挠了挠下巴,心想这些人真的不会因为她把膳房一把烧了他们可能面临没地方吃饭的窘境生气。
那个最后吞下了药丸,变成狐狸没有回来的运输工说的是真的——
他们受够了这里。
只是无法脱身离开而已。
刚出门就被身着蓝色矿袍的女孩拦住, 还是熟悉的麻花辫道:“叫我有银, 有没有的‘有‘,银两的‘银‘……你身为采矿区的人了,里面规矩不比外面少,你要注意。”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南扶光眨眨眼,随后往四周看了看,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黄色矿袍。”
“别看了, 监护者不会来, 因为诏狱和膳房都被你捅破了天。”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无比明亮,自称“有银”的小姑娘叉着腰,“两区矿工禁止交谈的规矩暂时废止了,现在我们可以随意对话。”
这不是个坏消息。
但不妨碍南扶光感到违和——
她昨天不过是捣毁两处肮脏违反仙盟律法之地……怎么, 老巢没了,巢中邪恶生物也树倒猢狲散?
那么简单?
反抗都不反抗一下?
她还以为今早打开门会有一卡车的监护者等着跟她再干一仗,那些人不报仇就算了,现在连他们抵死拥护的安全守则都能算了?
“那些人最开始甚至无视《沙陀裂空树》将这矿区的那些不成文逆天规矩当天条遵守……怎么,这眨眨眼就废止了?这正常吗?”
鼻子一皱,有银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你在说什么,这里是什么正常的地方吗?”
“……”
她说得好有道理。
有银在前引路,指引南扶光走向采矿区。
一路上经过铁轨, 监护者数量已然没有过往多, 唯独剩下那些也不再趾高气昂, 南扶光经过时正巧有一运输工不慎摔倒, 矿石翻车落了一地。
南扶光眼皮子跳了跳,正以为这人要倒霉,却见距离他最近的监护者只是晃动了下,摸向腰间的长鞭手一顿,又似想起来什么,最终默默垂落。
“快点起来!收拾收拾!顶什么用!”
监护者不耐烦地呵斥,但也仅此而已。
“今天一直都是这样。”有银听上去挺高兴,“昨天那一地同伙的血他们大概收拾许久,监护者长终于记性了,他们害怕随时再有个你从角落里蹦出来给他们一剑。”
南扶光顺手扶起打翻的矿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终于到达采矿区。
采矿区门口放置了个粘着扩音符的留声匣子,除却无数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人来来去去,那留声盒子以洗脑的方式循环播放着——
【欢迎来到大日矿山采矿区,您一定在运输区表现得非常优秀,才有机会进入这里,又或者其中有什么更感人的故事呢?】
【今天的天气真好!】
【您即将进入大日矿山采矿区,为了您的安全,请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
南扶光步伐僵硬跟着有银以及并肩往矿山方向走——
杀猪匠跟在他们稍后一步。
越接近矿洞,南扶光越为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扼腕,但现在说后悔估计会被狠狠嘲笑。
并且此时她又有新的发现。
比如越接近矿洞入口,附近的监护者就越少,她忍不住回头问杀猪匠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后者否定了她的猜测:“确实是这样的,到矿洞内就完全没有监护者了。”
脱离监护者的看管?
这对于运输区的矿工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难道采矿区的矿工都死心塌地为大日矿山开采矿石所以不需要监护者的监视?不见得吧?方才分明也有身着黄色矿袍的人冲她微笑来着?
她正在琢磨其中原由,便听见身后的人用“今天天气不错”的闲聊语气随意道:“话说回来,你师父不知道还在不在门外。”
“?”
南扶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甚至没停下脚步,一边向前一边颇为茫然地问,“谁?”
“你那个仙君师父。”
“……”
南扶光已经懒得纠正他是“仙尊”不是“仙君”,后面那个称呼听上去好像压根不是给活人用的。
第一时间整个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眨眨眼到底是停下了跟随的脚步:“什么?他什么时候在的?他为什么会在?”
“你凌晨睡着的时候。”杀猪匠语气很淡道,“至于为什么,你之前不是总碎碎念如果不是瞎了他就应该会注意到你的星盘异动吗?”
我不是这样说的。
……虽然意思差不多是这样。
如果有一面镜子南扶光可能会发现此时此刻的她看上去像一条金鱼,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实在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宴几安昨天出现了,那他应该对她惊天动地一番作为有所知,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冲进来带她走?
这说不通啊。
“《沙陀裂空树》有没有那么一条律法写明,‘大日矿山‘矿工的最终所有权归大日矿山所有,任何人不得强行带走其内旷工?”
杀猪匠闻言,唇角无奈地弯了弯想回答“你问我你们修仙界写的律法你觉得合理吗”,话到了嘴边,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他唇角上翘弧度变得更清晰了些。
其中的意味也变得耐人寻味。
“你说的这条律法存不存在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破坏大日矿山大门无论如何也算破坏重要场所公共设施?”
“什么意思?”
“你的师父最开始把门炸开了一个洞。”
“嗯?”
“但不知为何,炸完那个洞之后,他最终没有进来。”遗憾的语气。
南扶光陷入沉默。
“无论如何已经触犯你们那个律法了,此行为推断他大概也不是很顾虑这件事。”遗憾的语气加深了,“结果最终只是站在门口,为什么?我也很好奇,如果你猜到了,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
此时两人已步行至矿洞门前,远远便看见在矿洞门口两旁有并且数排古旧墙钉木板,腐朽木板上零散挂着成百上千枚造型统一的矿灯。
一名大概是筑基初期的监护者作为唯一一名守在那的人,正孜孜不倦地将矿灯递给那些采矿工。
“如运输矿车过程中感觉到强烈的振动,请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的山体运动……”
沙哑声音粗粝,却成功盖过了那留声匣子,那名监护者没精打采地对周围的人机械重复……又挑起眼皮子看了眼南扶光,裂开嘴笑道。
“进去吧,身为修士,你赶紧进去这采矿区。”
南扶光:“……”
进就进。
南扶光正欲上前领取矿灯,又被还没离开的有银一把捉住,她回过头与她对视,小姑娘眨眨眼:“我听说如果在采矿过程中若听见有人与你说话是正常现象,那并不是真的有人在说话,别理它。”
南扶光:“谁在说话?”
有银:“还有,如果你感觉到有东西在身后吹气,不要回头,跑。”
南扶光:“?”
有银放开她:“讲完。”
南扶光:“你——”
有银耸耸肩:“多多告诉我的。”
迎面一阵明显阴冷于外面的风吹拂过面庞,瞬间扫清了方才在焦土行走的闷热……从矿洞深处传来运输车“嘎吱嘎吱”的声音,几名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推着今日完成的采矿份额出来,纷纷与南扶光打了个招呼,问她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南扶光点头,说挺好。
又突然叫了声“杀猪的”。
被叫住的男人此时正挽着袖子,漫不经心地拨弄墙上挂着的矿灯,挑挑拣拣试图从中挑一个稍微看着没那么旧的,他头也不回,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他本以为她要问一些关于矿洞内的事。
“你刚才是在恶意拱火,挑拨离间吗?”
没想到她没头没尾地问的是这个。
杀猪匠先是短暂发出一声鼻音表示困惑,当南扶光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优质狡辩发言时,没想到他转过身,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思来想去,我好像没有崇拜他的理由,所以也就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
“……”
「是啊」。
他居然说「是啊」。
他居然用那么坦然的语气说「是啊」。
南扶光为他的厚颜无耻感到瞠目结舌,然而后者却全然不在意她的异样目光,递给她了一盏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矿灯。
两人并肩入矿。
越往里走,矿洞越暗,直至南扶光意识到他们在走下坡路,身后矿洞入口的光完全消失,他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除却手中摇晃的昏黄矿灯隐约照亮脚下的铁轨。
真的没有监护者,当然也没有监管者。
周围很安静,不像是岩洞还能听见滴水穿石的声音,耳边只有阴沉沉的风吹过发出如同野兽的哀嚎,还有脚下走过铁轨摩擦发出的声响……
杀猪匠走在前面,带着南扶光七转八拐,若不是脚下一直有铁轨,她几乎怀疑他带着她在乱转。
起初还能零星看见几位推着矿车的矿工,后来就彻底没人了,周围的温度也在降低——
人在完全黑暗的空间里一直前行会变得失去方向,到了最后记不清到底走了多远,心跳越来越快,连带着人也感觉到莫名的疲惫……
【变成狐狸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南扶光脚下一顿。
南扶光突然觉得自己听见除脚步声与衣服摩擦声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偶尔接近深处开始运输时,总能听见有什么在耳边碎碎低语,那声音无法形容,就像是一群蚊子,或者几只蝴蝶,奔跑时掠过草丛的兔子……】
脑海里像是灵光闪过,诏狱中,运输工神秘凑过来的画面轮番播放。
【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
运输工裂开嘴。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南扶光终于忍无可忍地拽了拽杀猪匠的衣袖。
黄澄澄的矿灯摇曳,走在前面的男人回过头,那张英俊的脸半张藏在矿灯阴影中,他冲南扶光挑眉,意思是:什么?
对方眉眼里的放松与熟悉让南扶光胸腔狂跳的躁动稍微平静,她脑门子都快急出汗,努力平复了下呼吸,她两根手指比划了个“人走路”的姿势,然后两条胳膊划拉开又比划了个“那么长”,然后有样学样地挑眉,充满责备地回望杀猪匠。
杀猪匠:“……”
杀猪匠想了想,“就在前面,没迷路。”
南扶光:“……”
见南扶光一脸不信,杀猪匠问:“你累了?……昨天一杀十几都没见你喊一声累,是只喜欢打架吗?”
南扶光:“=_=#”
南扶光:“这地方乌漆嘛黑,别说那些个讨人厌的监护者,除了你和我也没有别人,你要是想亲身体验一下我是不是喜欢打架也没问题。”
这下是彻底忘记害怕了,她随手捡了块石头砸他。
杀猪匠偏了偏脸还是被她砸个正着,没来得及发火一低头发现她还在捡石头准备来第二下,直接一把捞住她的胳膊把她提溜起来——
南扶光毫无防备双脚就被动离地,猛地震惊这人力气怎么那么大,手中的矿灯差点摔在地上,灯影乱晃间她咬牙切齿抬脚去踢杀猪匠……
两人闹成一团。
就在他们摆出准备大打出手不死不休的架势时,南扶光突然听见有人在矿洞深处问——
“你来了?是你吗?”
那是一个稚嫩孩童的声音,甚至带着撒娇的语气。
“你来了,是你吗?”
周围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以南扶光还存在的金丹期修士五感她确定一开始周围绝对无人……此时冷不丁冒出男童音,被杀猪匠拎在手上的南扶光一下子僵硬了,她惊恐地瞪圆了眼,身上的白毛汗“噌”地冒了出来。
抬头与杀猪匠对视,发现此时此刻对方脸上也沉了下来,下一秒她双脚落回地面,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忽然感觉到后颈脖一阵凉风吹过。
瞬间,她体会到了什么叫浑身血液冻结,手脚冰冷发麻。
她不敢回头。
于是那有什么在耳边碎碎念和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孩童哭泣着喊“救救我”“这里好黑”“我害怕”,还有窃窃私语“欺骗”“埋葬”“他们是骗子”碎不成句的呢喃……
冰冷的风在吹拂过后颈,然后忽然有一瞬息,那份阴冷变成了带着鼻息温度的温热——
就好像身后那东西已经完完全全地,贴在了她的身后。
“跑。”
熟悉低沉的男音于近在咫尺的距离响起,伴随着男人手中矿灯“砰”地一下扔向地面,南扶光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抓起,而后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她就像是被放风筝似的被他拽着,往来时路狂奔!
“还等什么?跑。”
南扶光头皮炸开了,直接毫不犹豫把手中碍事的矿灯扔掉,拔腿狂奔。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叫了声。
“零。”
“东君。”
“零”不是她的编号。
“东君”也不是她的名字,只是跟她的名字很像,可是矿道里除了她和杀猪匠再也没有其他人,她猛地停下步伐,像是被人控制了身体,大脑空白地回过头。
看见漆黑的矿洞中,有单独一只比岁末所挂灯笼还大的金色兽眸在静静地望着她。
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之中絮絮杂音,头痛欲裂,紧接着她看见眼前刃光一闪,胸腔像是被撕裂的剧痛。
眼前如同熄灯般变黑。
南扶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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